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编辑 甘浩 校对 张彦君
场景一：外国人勾结反派，意欲携带"价值连城的古董"出境，"正义女主播"带人抢夺到手后，现场上链接喊"妈妈们"下单："这是普通老百姓通往财富的钥匙"。
场景二：富豪病重兄弟抢夺家产，反派以收藏品贿赂官员，主播得知后，派人窃取，给直播间里的"爸妈"炸福利：价值 96 万元的纪念钞，数次破价降至 2588 元。
类似剧情，在这家名为微乐播的私域直播平台上，反复上演。主播们把国仇家恨、财产争夺、扶贫助困、养老焦虑等老年人关心的话题，以剧情演绎的方式搬进直播间，博取老年人的同情和支持，达到高价兜售商品的目的。
"我妈就看这个直播，一个月花近 6 万元买了 30 件不值钱的工艺品。"深圳的王女士称，母亲至今都认为这些东西有巨大的升值空间。而山东烟台钟女士的母亲，更是在一个月内花了 11 万元养老钱，在直播间买下了所谓的"错版钞""古币"。
所谓私域直播，与网络公开平台谁都可以检索进入的直播间不同，观看私域直播，用户需要通过主播"点对点"发送的链接才能进入直播间，凭借"可反复触达和深度运营用户"的核心优势，正成为众多商家新的营销渠道。
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，在公域直播平台被严管限制的剧情式带货直播，正在向私密性强、监管宽松的私域直播平台转移。据消协组织发布的相关调查数据，私域直播平台 43.91% 的消费者，曾遭遇过虚假剧情式营销。黑猫投诉平台显示，近 3 个月，微乐播的私域直播平台就被投诉 89 次，其中一半以上的投诉，都涉及主播虚构剧情诓骗老年人。
10 月 15 日，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，价监竞争局一级巡视员杨洪丰称，针对不法商家通过私域直播虚假宣传，侵害老年人权益的问题，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已采取加强监管执法、压实平台责任等多种措施展开治理。
▲王女士母亲在私域直播间购买的一张民国纸币，经鉴定为普通修补钞，"收藏价值较低。" 受访者供图
老人直播间抢"宝贝"一个月花掉 11 万
10 月 24 日，深圳的王女士划拉着一笔笔电商订单，眉头紧锁。她想不明白，为何母亲会相信直播间里的拙劣剧情疯狂下单，"一天消费万余元"。
9 月初，王女士的母亲从湖北老家，揣着两件"宝贝"南下。一方面是来帮忙带娃，另一个是想让女儿也跟着"长长眼"。
两件"宝贝"，一件号称"钞王之王"，购买价 2988 元。另一件名为"错版文物之王"，2899 元。在约 A4 纸大小的包装盒上，用烫金的字体印着品名。
"我们年轻人看一眼，就知道它根本不值钱，更没有任何收藏价值。"王女士称。
但在王女士母亲眼里，这些东西价值连城，她的母亲称，这来自一个金姓的富豪，因为家庭纷争，他儿子为阻止"小妈"转移资产至海外，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这些收藏品，上架低价销售，"不能让小妈得逞"。
母亲相信，她在直播间购买的东西，既可以帮助主播粉碎"小妈"的奸计，又可以让自己获得巨大的利益，"一件都价值上百万"。
"咱去让专家看看。"为了说服母亲，王女士带着母亲到深圳的古玩市场，跑了几十家店，没有一家愿意收，即便如此，母亲也认为是店家不识货。
最终，王女士花 200 元找了一位鉴定专家，委托其鉴定"文物之王"中的一张民国时期纸币：" 500 元的面值，曾经确实被拍卖过，不过就拍了 160 元"。
"如果这些东西真的价值连城，人家好歹会回收吧？"气愤的王女士称，古玩市场里的商家，没有一家愿意要的，"价都不出。"
查看母亲手机，王女士发现母亲买的"宝贝"远不止这两样。从 7 月 30 日至 9 月 8 日，一个多月的时间，母亲在名为"智宇开播了"的私域直播间里，消费 58000 余元，买的全部是此类的工艺品，"最多的一天，母亲连下了 6 单，消费 12000 元"。
▲钟女士母亲在私域直播间花费万元买的部分"宝贝"。 受访者供图
有着同样遭遇的，还有山东烟台的钟女士。
她的母亲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，在主播发送的直播链接里下单 53 笔，花掉了 11 万余元的养老钱。
钟女士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称，今年 8、9 月份，母亲在观看直播时添加了主播的微信，自那之后，主播每天都会给她发送链接"家人们，回家啦"。她母亲看的直播，只能通过主播分享的链接观看，外人根本找不到直播间入口。
钟女士称，母亲刚开始买的都是几元钱或者几十块钱的日常生活用品，但之后出手越来越阔绰，有时候看一场直播，就消费上万元，"古币、错版钞、名人字画，买的这些都不值钱。"
母亲觉得，这些东西"有巨大的升值空间"：最迟等到 2028 年，跟着主播到人民大会堂或香港佳士得参加拍卖会，单件的起拍价就在百万元以上。
主播演绎"国仇家恨"剧本套路老人
钟女士母亲的网购消费，主要在两个直播间。
其中一个直播间的主播叫"小胖"，是一位身高 1.3 米的侏儒症患者，剧情里他自称遭遇妻子离婚卷走财产，他为了打赢官司，将自己贸易公司里价值百万的收藏品，卖给"爸妈们"。
另一个直播间里上演的，则是外国人勾结反派意欲破坏国家的"扶贫助农"计划，并带走价值连城的藏品，而主播负伤上阵，誓死保卫"爸妈们"的福利。
10 月 23 日晚 9 点，新京报记者通过钟女士提供的观看链接，进入这间名为"家人们，回家了"的直播间。该直播间的认证信息显示是名为"洪某仕"的个人。
一名胳膊打着石膏板、被绷带吊在胸前的年轻女主播称，她打听到，当晚反派会将一款名为"一错千金"的宝贝，卖给外国人，"爸妈们，我们能让他得逞吗？"
▲"受伤"的主播在直播中推销讲解"宝贝"。直播间截图
"一错千金"有什么用？反派为何要卖给外国人？这个自称陈晨的主播，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，而是开始推进剧情，来彰显"宝贝"价值。
直播间内，陈晨接到一名被尊称为朱总的领导电话，被告知只要拥有了"一错千金"，就可以享有拍卖会的 VIP 通道，之前买的所有藏品，可以优先拍卖。除此之外，拥有"一错千金"者，还可以享有他们刚刚开会敲定的"扶贫助农"计划：每月领取养老金、补缴社保、活着时能免费住进养老院，死后还能领取 98000 元的丧葬费。
剧情继续推进。陈晨派人制服两名反派，要求两人带路到"与外国人交易"的房间。
镜头一转，四面白墙、装修简陋的办公室里，反派、贪官、外国人，正在密谋除掉陈晨，并欲达成"一错千金"的交易，破坏国家的"扶贫助农"计划。
相继出镜的反派，拿着"一错千金"在镜头前炫耀，嘲笑陈晨及粉丝是一群"土老帽、烂土豆"，根本不配拥有这价值连城的"宝贝"。
剧情在正、反两派不断地拉扯中推进。而观众的情绪，也跟着在一次次的冲突中，被挑起。见到反派骂陈晨，评论区有人喊"丧心病狂""打他"，见对方人多势众，有人提醒主播"注意安全"，陈晨一方控制了反派，并夺取了"一错千金"，点赞的声音不断。
钟女士的母亲觉得，这晃动镜头中出现的每一幕，都是真实发生的。
"观看时，她还总是担心主播受伤。"钟女士称，据她的母亲讲，陈晨的手臂之所以打着绷带，就是因为帮助粉丝争夺藏品时，被外国人用枪打中的。
"你看到了？"被质疑后，钟女士的母亲称：确实听到枪响了。
在直播中，助播提及，陈晨是在誓死保护"爸妈们"的福利。陈晨也多次表示，她如此拼命，既不谋取私利，也不赚取任何费用，就是为了不让坏人得逞。
而在钟女士和记者看来，这些剧情无非就是逐渐加深观众对"宝贝"的认知，让大家觉得那就是真正值钱的东西，然后让观众下单。
果然，直播的后半场，主播陈晨在幕后大佬朱总的儿子协助下，成功控制反派，并夺回了数份"一错千金"，并准备低价回馈给直播间的"爸妈们"。她再次宣称，这是获取财富的钥匙，最迟到 2028 年 2 月，在人民大会堂或香港佳士得举行拍卖会，起拍价就是 120 万元。
直播间里下"猛料"：黄金、现金"随机送"
与电影的情节类似：宝贝总先被反派得手，但胜利是属于好人。
"一错千金"，装的到底是哪个朝代的古钱币？一共有多少枚？为何会有这么高的价值？在近两个小时的直播中，主播均未介绍。
新京报记者查看发现，直播间里上车的卖货链接里，也未显示"一错千金"的详情介绍，只有一张外包装图片和 2888 元的价格信息。
如此 buff 叠满的剧本，似乎并不能让主播满意。直播间里，主播还在继续给她的"爸妈们"下猛料。
朱总的儿子、女儿也先后登场卖货。
两人自称，受父亲的委托，到现场协助陈晨夺回"一错千金"。而为了感谢"爸妈们"对他们老朱家的支持，两人带来了百万现金和多根 200g 的金条。
明晃晃的金条、每 10 万一捆的现金，在镜头前晃动。"这些全部随机发货给你们。"朱公子说着，把金条、现金随机扔进摆放在地上的十多个快递箱内。
▲直播间内，"演员"们在推销"价值百万"的藏品。直播间截图
不过这实打实的财物，似乎都抵不过"一错千金"的价值。
朱总安慰"爸妈们"：如果收到快递发现不是"一错千金"，而是现金或者黄金，大家不要伤心，先拿这些钱"该花花、该治病治病，有债务的，该还债就还债"。
除了上面呈现的这些"猛料"，在次日开播的连续剧情中，还有"妈妈"闯入镜头，将之前下单抢到手的"一错千金"，以 100 万元的价格卖给反派，并使用麻袋装走了现金。不过，令这位妈妈后悔的是，反派在简陋的办公场地内当场拍卖，最终一位富豪以 550 万元，拍得该藏品。
"这不明显就是‘托儿’嘛！"钟女士气愤不已，也感叹这些主播为了诱骗老人，"已经无所不用其极。"
而王女士母亲花近 6 万元下单购物的"智宇开播了"直播间里，类似的剧情也在上演：家族纷争引发女子抢夺资产，反派为解救被送至国际法庭的小姨，以收藏品贿赂领导，主播得知后派人拿到手，给直播间里的"爸妈们"炸福利：价值 96 万元的纪念钞，2 次破价降至 2588 元。
在该直播间内，一款主播上架 75.8 万元的"航母纪念套装"，最终破价至 1399 元。而新京报记者在电商平台检索到同款产品，卖价仅为 298 元。另一款电商平台售价 38 元的"四大名著金箔邮票纪念册"，王女士的母亲在直播间里以 469 元的高价抢到手。
新京报记者在电商平台、收藏品交易等平台检索陈晨直播间售卖的"一错千金"等多款商品，均未能找到同款。但同类型的产品，价格大多在 300 元到 500 元之间。
"微乐播" 3 个月投诉达 89 条
新京报记者注意到，钟女士、王女士两人的母亲，观看的直播链接，均是通过"微乐播"平台分享至客户社交媒体端。但在直播链接及直播页面中，既不能看到提供技术支持的平台信息，也没有主播上架商品的详情介绍。
另有在该平台观看直播的受害者称，有的下单链接，甚至不显示商品的真实名称，商品被主播随意标注为"吃大米""努力""牙膏"等。
"维权起来很麻烦。"王女士称，刚开始她想通过平台维权，但从直播页面中，根本无从看到或查询，主播是借助什么平台直播的，最终她在社交平台上求助，才发现是微乐播的平台。
公开信息显示，微乐播私域直播平台所属的公司为浙江微乐播信息科技有限公司，位于杭州市余杭区，是专注微信生态的企业级直播软件运营服务提供商。
在黑猫投诉平台，以"微乐播"为关键词检索可见，该平台累计投诉达 1400 条。近 3 个月，共有 89 条投诉。新京报记者梳理发现，89 条投诉中，一半以上的投诉，涉及主播以剧本演绎诓骗老年人下单。多位投诉人认为，平台对主播缺乏审核监控，监管宽松。
10 月 24 日，新京报记者以商家的身份认证后，微乐播平台一名销售人员联系记者。该销售人员称，剧本直播销售收藏品，不能涉及承诺上门回收、拍单返现，这种可能会被封号，但如果做得不明显，处理投诉又比较快，被封号的概率就会降低。若不涉及这些问题，平台基本不会做别的处罚。
10 月 28 日，深圳的王女士告诉记者，她曾针对"智宇开播了"直播间的虚假宣传及微乐播平台未履行审核义务进行投诉。10 月 13 日，余杭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受理了该案，但截至目前，该直播间仍在正常开播，并继续套路老人。
10 月 27 日，余杭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短信回复王女士称，商家已同意退款处理。并称被投诉平台非实际销售方，现有证据材料未发现平台存在"处于法定期限内、违反市场监管法律法规规章且应当给予行政处罚"的行为。
据媒体报道，多家私域直播平台，还会为商家提供虚拟"马甲"的功能，商家可自行设置头像、名称及评论，根据剧情设定，在直播过程中，发送评论引导粉丝。
微乐播平台也曾因上述问题被媒体报道。但销售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，他们只是表面上取消了虚拟马甲功能，如果商家需要，仍可以开通，还有提升热度的功能。
▲钟女士母亲连续三天在直播间下单买的藏品。受访者供图
市监总局：多举措整治私域直播虚假宣传行为
私域直播乱象，也引起了相关部门的注意。
9 月 30 日，中国消费者报报道，国内 16 个省市的消协组织，基于线上问卷和线下体察做出的"私域直播乱象调查报告"提到，私域直播精准围猎老年群体，商家利用老年人信息闭塞、情感需求强、辨别力弱的特点，通过免费礼品、义诊等形式将其引流至封闭私域，以独家低价、治病功效、虚假剧情等方式实施诱导营销。
报告数据显示，43.91% 的消费者曾遭遇虚假剧情式营销，42.52% 的消费者认为私域直播间内容存在违规现象，如主播常用极限词 / 违禁词、虚构原价、资质造假等。此外，私域直播间还存在商品以次充好，退换货难、记录难查等问题，全链路存在短板。
近日，多地消委会发文提醒老年消费者，警惕"亲情"话术，直播间里叫"叔叔阿姨"、嘘寒问暖不一定是真关心，可能是为了推销。遇到"仅限家人福利""限量抢购"等话术，保持冷静，先和家人商量再决定。
不过，新京报记者注意到，主播的套路也在升级。
10 月 24 日晚，在主播陈晨的直播间里，商家嘱咐"爸妈们"，财不外露，收到藏品后要保存好，不要告诉父母、子女，"等到 2028 年参加拍卖，把藏品变成现钱，拍在子女面前，咱才会更有底气"。
"智宇开播了"直播间，主播售卖一款磁石项链时，同样提醒"爸妈们"，这东西价值几十万，而且现在还不允许上市，收到货后，一定要保密。
为了规避被投诉的风险、减少消费者退货的几率，直播中陈晨还提醒，通过平台退回的"一错千金"，会被送到外国人（剧中反派）手里。
10 月 15 日，市场监管总局召开"整治私域直播虚假宣传违法行为"专题新闻发布会。市场监管总局价监竞争局一级巡视员杨洪丰称，私域直播多聚集在封闭性强的第三方平台，平台管理规则相对较为宽松，平台管理责任落实尚不到位；运营模式多元，包括门店型模式、云店型模式等，上下游产业链的形态更加复杂。
杨洪丰表示，针对违法行为向私域直播领域蔓延发展、规避监管的趋势，市场监管总局全程跟踪调度，将对涉嫌虚假宣传的私域直播间、私域直播平台、相关产品生产企业、销售企业等违法主体实施全链条打击。
目前，全国市场监管部门共对私域直播虚假宣传违法行为立案 30 件，其中私域直播平台 6 件，直播商家 24 件。已处罚没金额 293 万元，拟处罚没金额约 663 万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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